马广东 | 长篇小说《大汶口》选载(第一章)
2025-10-13 11:54 中生网核心提示: 在硝烟弥漫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古老的大汶口却绽放着文明的璀璨光芒。56 万字鸿篇巨制《大汶口》,以虚实交织的笔法,将真实历史与精彩故事熔铸一炉,为读者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抗日文化保卫画卷。

「内容提要」
故事伊始,大汶口的富庶与繁华如同一幅绚丽长卷缓缓展开。但这座古镇真正的灵魂,是大汶口人刻入骨髓的民族意识与炽热的家国情怀。面对外敌觊觎、文化掠夺,他们以血肉之躯筑起守护文明的长城,用生命诠释着对文化传承的担当。大汶口人身上,既有面对困境百折不挠的韧性,又有对抗邪恶的铮铮铁骨,更怀着普度众生的佛心。他们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广纳四方来客共筑家园;秉持公道诚信的品格,将古镇经营得昌盛繁荣;在生死存亡之际,无畏地与邪恶势力殊死搏斗;对弱者心怀悲悯,慷慨相助,让善意在每一寸土地流淌。他们坚守 “不怕事不惹事” 的处世之道,视声誉如生命,树立起一座闪耀着中华传统美德的不朽丰碑,让良知未泯者迷途知返,令包藏祸心者无所遁形。
小说在全方位展现大汶口文化深厚底蕴的同时,更深情讴歌了共产党人的崇高气节与无私奉献。他们如暗夜中的明灯,指引着人们前行的方向。与此同时,作品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倭寇的贪婪残暴与当政者的昏庸误国,让那段沉重的历史跃然纸上。而书中几段不同类型却同样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更是为这段悲壮的历史增添了一抹温柔而动人的色彩。在那个民不聊生的乱世,大汶口宛如浊世中的一方净土、人间乐土,用它的坚韧与善良,守护着文明的火种,照亮了民族的未来。


第一章
民国二十一年中元节前日,列车慢条斯理地行驶在被阴沉天色笼罩着的汶泗平原上。
突然,前方传来密集的枪声。“嗤——”,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伴随着汽笛长鸣,列车犹如受到重创的巨蟒,剧烈地扭动几下,很不情愿地僵卧在旷野里。
原本拥挤的车厢内立刻乱作一团,骤起的各种声响好似猛然间打开的高温爆米花铅罐,膨胀出一片米花,与污浊的空气构筑起一道坚实壁垒,一下子挡住外面的声响。
只有那位颇具男子气的年轻女士没有惊慌。她身着驼色绸衫,青色西裤,栗色半高跟皮鞋,浅灰色方格鸭舌帽遮住额头短发,集正气、俊气、洋气于一身,还有一点点帅气和霸气,给人一种既英姿飒爽又卓然超群的干练。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摘掉茶色墨镜,露出一双瑞凤眼,目光所及,好像能洞悉一切,能够令心术不正者胆怯,让安分守己者心安。她叫孔捷,是大戏剧家孔尚任第十代孙。
孔捷拉住惊慌失措的列车长,问发生了什么事,列车长一边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挤,一边不耐烦地回答说他也不知道。孔捷从皮箱中掏出勃朗宁别在后腰,追上列车长,次第下车朝车头方向走去。这时司机伸出头瞧瞧,待二人到了近前,这才慌张下车,喏喏地跟在后面。三三两两的乘客陆续下来,有的只是远远地张望,有的则犹犹豫豫往车头方向蹭。
离车头不远,有三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军人端着枪迎面走来。他们衣衫不整,浑身脏兮兮,散兵流寇的样子。领头的高举手枪,趾高气昂地来到列车长跟前,那些士兵紧随其后,一个个作端枪瞄准状。
上尉枪口顶住列车长太阳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老子奉命去抓共党,跑了一夜,弟兄们累坏了,想搭车去大汶口,你说行还是不行?”列车长吓得头冒冷汗,连连点头:“行行行……”
这时孔捷走上前来,摘下墨镜擦拭着,轻描淡写地说声“小心走火”。上尉立马调转枪口对准她,鼻子“哼”了声:“老子的枪随时都会走火,你要是活腻歪了,那就试试看!”只见孔捷闪电般出击,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已夺枪在手,又顺势腿一伸手一拨,上尉便猪拱地般趴在地上。那些士兵慌乱拉动枪栓,一个个如临大敌。
孔捷先是把玩几下缴获的手枪,又突然将枪口对准上尉脑门:“你如果不怕枪走火,就命令你的人开枪。”上尉听了,赶紧喝令手下放下枪。原本站在不远处观敌瞭阵的旅客,此刻大着胆子围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热闹。有人窃笑,有人交头接耳。列车长擦去头上的汗,长长地舒口气,瞅一眼孔捷,流露出感激敬佩之情。
孔捷把枪还给上尉,教训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乘车买票,天经地义。而且光有票不行,还得从车站通过检票才能上车。若都像你这样随便拦截,想打哪儿上就打哪儿上,火车还怎么开?你们简直连打家劫舍的土匪都不如!”
上尉听了,点头如鸡啄米。孔捷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将话题一转,口气和缓下来,“刚才听你说在抓共党?可我听张宗昌张司令曾经说过,山东的共产党已被他消灭殆尽。你们该不会是以抓共党做幌子搜刮民脂民膏,危害社会治安吧?!”孔捷说着掏出个小本本递过去。上尉看了,一下子小了八辈儿也似,脸上不再惶恐,而是换成毕恭毕敬的哈巴狗模样。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上尉边说边立正敬礼。“报告孔咨议,我们正是奉了张敬尧张司令之命,前来缉拿隐藏在大汶口的共党。不瞒您说,张司令剿共决心之大,成果之显著,那是有目共睹的,为此还得到过蒋委员长的嘉奖,这您应该知道。但让张司令感到头疼的是,大汶口有个直属省委领导的特别支部还没铲除,这才派小的来,协助地方完成剿共大业。上峰命令,一月之内特别支部不除我们都要被治罪。昨晚得到线报,特别支部在卫家庄秘密开会,我们到达时他们刚离开,其中二人进了镇子,我们穷追不舍到曲阜,最终还是让他们逃脱了。”上尉咬牙切齿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急着赶回去,就是要到那个农户家里抓人。”
孔捷义正言辞道:“日本已在东北集结大量军队,去年的九一八事变,今年的淞沪会战,无不给我们敲响警钟,日本全面侵华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在这国难当头之际,你们却舍民族存亡于不顾,还有心手足相残,简直是……祸国殃民。”说完,转身告诉司机开车。
上尉本欲邀功,没承想却遭到一顿当头棒喝,心里很是不快,这番话若出自他人之口,会立马以共党嫌疑抓起来,可孔捷身份特殊,令他不敢造次,只得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乖乖后退,然后指挥兵士把横在铁轨上的巨石移开,集合队伍到路旁列队站好。
火车缓缓启动。孔捷内心伤痛泛起,百感交集一时间涌上心头,她想到了国民党背信弃义发动的“4·12”反革命政变,想到了被殃及惨死的未婚夫,想到了临行前宋美龄对她说的一番话。“小捷,咱姐妹几个你最小,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寻根觅宗我不反对,孔尚任老前辈可谓一代文化宗师,是该推而崇之发扬光大的。不过你一定别做对党国不利之事。西林的不幸纯属意外,委员长对此也深感内疚。唉,你这一走,委员长身边少了个得力卫士,也可惜了你这身好武艺。唉——,很难再找到像你这样机警而又身手敏捷的人呀。”
“夫人请放心,小婕定会谨记您的教诲,只做对中华民族有益之事。这段时间我一再反思,除了武力救国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途径,和更可靠的强国之法。我发现,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它真正的强大绝非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而是靠民族之魂——文化的传承和弘扬,强大的思想和精神。它就像一个人的脊梁,缺失了就无法站立起来。只有文化才是不朽的灵魂,其它都是外壳。古今中外莫不如是。我要找到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
“中国文化的根就在你的先祖孔圣人那里。”
孔捷摇摇头,“我的先祖孔圣人之前,中国应当还有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啊。”
临行前,她又偷偷见了父亲的老朋友何香凝。何阿姨先是鼓励她看清形势,做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用之人,最后告诉她到大汶口之后找一个叫王岱英的人,这人曾留学日本多年,“他是我认识的同盟会会员中,唯一搞民族文化研究的。”说完写了封亲笔信让孔捷带着……
汽笛声打断孔捷的思绪。列车长走过来,想对孔捷说句感谢的话,孔捷轻轻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要把这些旅客安全送到目的地我就欣慰了。”
列车出磁窑站不远,停在田野中好久未动。旅客们议论着,猜测着,焦躁着,或踱步或扇风,或向着窗外张望。这时列车长面色忧郁地再次来到孔捷面前,满脸歉意说:“实在抱歉,汶口铁路大桥出了点状况,一时半会儿恐怕……”好像火车延误是他造成的。
“谢谢您。那我下车吧,好在大汶口不远了。”孔捷一想到大汶口,就有种说不出的情愫,简直有种急不可待的样子。那些目的地是大汶口的乘客,也都相继下了车。
跨出列车门孔捷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提起浅棕色皮箱,随着人流向北行进。老天好像有了沉重心事,随时准备落泪似的,使初秋无风的原野更显闷热。路人在不停地擦汗,男人大都光了臂膀。
通往大汶口的主干道上,人头攒动行者如织,推车挑担的,背筐挎篮的,牵牛赶羊的,骑驴摇扇的……浩浩荡荡踏起一路尘土,袅袅地向空中飘散,形成一道银河般的素带。路两边的庄稼旱得蔫儿吧唧的,孱弱得见风就倒的样子。孔捷一边随人流行进,一边问那位赶牛车的老者,这些人都干啥去。老者瞧她一眼,回答道:“你如此问,一定是外地人吧。告诉你,这些人都是赶集的,赶大汶口集。”
“大汶口集很大吗?”
“看你这话问的,大汶口集不大哪个集大?这样给你说吧,今天七月十三,小集,要是赶上一、六大集,人比这还要多哩。”经过攀谈,老者知道孔捷乃孔尚任十世孙,立时肃然起敬起来,从孔捷手里要过皮箱放牛车上。孔捷谢过,欲掏钱付费,被老者拒绝,“看你确有圣人之后气度,小老儿为你捎几步脚,算是一种荣幸,哪里能收钱?”
手中没了皮箱,孔捷顿觉轻松了许多,记起刚才老者的话,努力想象着大汶口集市盛大的样子,一下联想到上海滩和武汉三镇,又赶忙摇摇头,觉得这里怎么可以跟上海滩和武汉三镇相提并论呢。一旁背背篓的大嫂热情地向她介绍:“俺是磁窑的,常赶这集,天南地北的人都有,莱芜的、肥城的、长清的、新泰的、宁阳的、泗水的,还有山西、安徽的。秋末冬初就连关外、广西的客商都来这里采购。对了,山西在这里干买卖的人最多,还有个什么馆,俺记不清咧。”“山西会馆。”赶牛车老汉替她答。
孔捷抬头看看灰褐色的天空,只见乌云越来越低,感觉快跟地面连接到一起,倾盆大雨随时都会降临。再看这些赶集人,不慌不忙,根本不在意老天变化。此刻孔捷却有些按捺不住,她掏出怀表瞧一眼,九点二十七。七月十三,按农历今天不正是自己生日吗?我整整二十五岁啦!心里自嘲:竟忘得一干二净了。可知道又如何?今天能有谁给自己过生日呢?唉,还是不去想的好。在国外同父母呆一起,生日都是他们惦记着,而且都是过阳历,自从只身回到祖国,八年来一次都不曾过。此刻突然念起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所暗示,抑或只是一种巧合?她这样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至汶河岸边,孔捷谢过牛车老者,提下箱子。只听老者自言自语:“看这阵仗,车怕是难过喽,人啥时能过去都难说。”说着赶车走进树林。
对岸的嘈杂喧闹丝丝缕缕传过来,好像那座人挤人的石桥就是导体。对岸发生了堵塞,高高的门楼处人山人海,以致桥上的行人举步维艰,还没蠕动的蜗牛快,水泄不通得让人心怯。这边河岸等待的人群越聚越多,有人干脆蹲在大柳树下吸烟、聊天。那些合抱粗的大柳树错落地排开,树冠如同硕大的华盖,靠近石桥的树下支着一溜帐篷,经营各种吃食和大碗茶。往东不远有几间茅屋,再往东,伫立着一座红墙碧瓦的古老建筑,规制虽不大,却也鹤立鸡群。
几个皮肤黝黑、袒胸露臂的蛮汉径直来到蓬下,脚跐矮凳,一手拿草帽扇风,一手端起大碗茶“咕咚咕咚”畅饮。孔捷受到感染,顿觉口渴难耐,于是拣一家干净茶棚坐下,摊主吆喝一枚铜板管够,孔捷丢下钱,端起碗一饮而尽,一下子神清气爽了许多,再回味那浓酽的茶水,竟是余香萦绕,绵绵醇厚,以前不曾有过的享受。
等待过河的人越聚越多,一种说不出的淡淡惆怅漫上孔捷心头。她问摊主桥上何以如此拥堵,摊主告诉她,每逢集日桥上行人都少不了,不过像今天这样并不多见,除非年集。今儿个大汶口打醮,就在南寨们跟前,山西会馆旁边,好多人去看热闹,桥上才堵成这样。
孔捷不知“打醮”是啥,问摊主。
“俺也说不清楚,无非是祈雨求福、避邪驱灾之类的把戏,你过去瞧瞧就知道咧。”摊主一边招待新到客人,一边告诉她:“从这儿往东,过拦河坝不远就是渡口,你可以从那儿过河。”
孔捷按那人指点朝东走,过了那座红墙碧瓦的古建筑,来到河坝近前,水面豁然开阔。只见水上有条渡船,艄公的歌声悠悠地传来,似有若无。河面上几条渔船正在撒网捕鱼,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一片水花。孔捷赶到码头,船已行至河心,五六个先到的人正在耐心等候,其中那位六十开外的人看上去有印象,昨日在孔庙大成殿内见过,当时此人正在至圣先师神位前虔诚地行三跪九扣之礼,动作夸张得有些滑稽。
此刻那人一手提藤条箱,一手摇着折扇,由于身材矮小显得藤条箱格外硕大,以至于看上去有几分吃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箱子另一方倾斜,使他那五短身材愈发显得瘦小。他头发花白而凌乱,灰色长衫却十分考究。眼睛虽被圆圆的镜片遮着,依然让人看出那是一双小老鼠眼,给人不可捉摸之感。此时的他正随了船工的歌儿眯缝起眼睛轻轻地摇头晃脑,十分陶醉的样子。孔捷再望一眼他那三角脸,想到了“刀螂”和“鼠辈”这类词,禁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不免疑惑,觉得这人好怪,大热的天穿长衫,而且没见他怎么出汗;等船的工夫干嘛不把箱子放地上,还要费力地提着。藤条箱散发出淡淡的桐油味儿,孔捷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只见它在阴沉的天空下依然闪烁出锃亮的油光,把手处镶嵌着琥珀和绿松石,给人古色古香的考究感。这应该是个重新刷过桐油的老物件。
陆续有人从石桥边涌过来,一会儿功夫聚了一大群,大家自觉地排起长长的队伍。
渡船近岸,艄公停了歌声。有人喊:“水猴子,遇到啥喜事啦,浪的你唱个不停。”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还不值得高兴吗!”被称作水猴子的艄公笑呵呵地答。
“给你说个媳妇你可得请俺喝四两噢。”
“没问题,现在就能喝,”水猴子说着从腰间抓过硕大的宝葫芦,“咕咚咕咚”灌两口,“说媳妇不着急,俺晚发身量,还没长够个儿呢。”
“都老的熊了,往后只长褶子啦。”
“可不是,皮松了,人老了,鼻子(涕)多了熊少了。”
引起一阵哄笑。
等船靠岸,人们次第上去,将铜钱丢进木制钵盂里。孔捷和提箱人压后,立在船尾。水猴子戴一顶硕大毛边斗笠,将他那张猴样的脸遮挡得所剩无几。此时的他坦胸露脐,上着土色麻布坎肩,下穿灰不溜秋的高腰裤衩,白色裤腰翻转下来差不多遮住屁股,摇橹时青筋暴露的胳膊呈现出年代久远的紫砂壶颜色。船客多数放两枚制钱,也有放一枚的,水猴子并不过问。孔捷入乡随俗放进去两枚。水猴子招呼大家:“各位老少爷们儿坐稳喽,老汉我——开快船嗨哟……”船划出三丈远,开始一边摇橹一边吟唱:
吾家徂徕下,
汶水有清响。
常时夜雨急,
随雨来枕上。
魂魄寒无寐,
山居得真尚。
那渔歌是汶河大鼓的曲调,沙哑里透着雄浑,平实中带着诙谐,像是灰蒙蒙的河面被犁出一道亮光。
“此乃石介《汶水》是也。”提藤条箱人的自言自语再次引起孔捷注意。许是这句话的缘故,她对这人多了一丝好感。来此之前,她专门查阅了有关资料,包括历代帝王、文人和达官吟颂汶水的诗文,石介的文章她也读过一些,而且很佩服此人气节和对理学的重大贡献,但这首诗她却十分生疏。一首吟唱完毕,水猴子稍事停顿继续引颈高歌:
几度西风老树霜,
千年汶水自汤汤。
晴霁倒浸玻璃影,
静夜平沉璧月光。
……
“老先生可知所唱何诗、作者何人?”提藤条箱的人问水猴子。
“管他何人,反正是写大汶河的。”
“这首诗也名《汶水》,却是明代薛瑄的诗句。其中‘千年汶水自汤汤’的‘汤汤’应读作‘shāngshang’,先生你唱成了‘tāngtang’。”他的话大家并不理会,唯独孔捷对其又添了几分敬意。那人犹自沉浸在歌声里,自言自语吟诵道:“积雨不肯霁,行路如涉川。青毡缭我后,白毡覆我前。我欲正衣冠,两手如纠缠。飞沫流被面,代我泣涕涟……”这一首孔捷听了出来,是文天祥的《汶阳路遇雨》,公元1279年文天祥被俘北上之时,途径汶阳路遇雨,触景生情写下这首寄寓亡国之痛的凄凉诗篇。汶阳路在汶上县,并非大汶口,看来是眼前这位老先生张冠李戴了。孔捷正想着,一条鱼儿跃出水面,激起一片浪花,抬眼望去,但见整个河面如同落下冰雹,大大小小的鱼儿此起彼伏地跳跃着。突然,一条四、五斤重的鲤鱼跃起一米多高,正好落在握藤条箱人的手上,那人慌忙挥手抵挡,身子不由自主地倾斜,挤兑得藤条箱脱离船体,就在快要落水的刹那间,孔捷飞起右脚钩住箱子提手,稳稳地放到船上,那人不自觉地说了声“阿里嘎头”。孔捷听了不由得打个激灵,这一惊超过箱子即将落水的那一刻,那人的形象也如水中泥塑般坍塌成一片泥泞。
“你是日本人?”孔捷的问话里带了敌意。
“哦,是的,鄙人秋山正弘,请多关照。”
孔捷像吞了苍蝇,情绪一下子坏得如同眼下的天气。
船靠码头,大家鱼贯上岸,孔捷忙问水猴子:“大爷您好,我的先人孔尚任曾在这儿生活数年,您老人家可知他当年的事?”
“你是说写《桃花扇》的那个云亭山人吧?这种事问我白搭了黑搭,大汶口人谁不知道孔尚任?可往细里说只有王岱英能行。”说完示意孔捷下船。
孔捷这才意识到好多人等待上船,不好意思跳到岸上,又问:“在哪里能找到王岱英?”
水猴子挥挥手,“随便打听打听,但凡大汶口人没有不知道他的!”
孔捷站那里踌躇,看到下船的人奔向镇子,渡船驶离河岸,小个子日本人立在不远处四面张望。有人朝这边奔来,小个子大声喊着“书亭”,高兴得手舞足蹈。来者是位高个儿男子,三十七八岁,平头方脸,白净面皮,浑身透着书生气和学究味儿,给人温文尔雅之感,只是那对剑眉带着几许傲骨,将他排除在等闲之辈行列。他上穿已浆洗褪色的蓝色粗布对襟衫,下穿皂色制服裤,脚蹬千层底青色没脸鞋,左手握一把猩红色桑皮油纸伞。
两人热情拥抱过后,来者右手提起藤条箱,有说有笑地边走边聊,交谈中还不时夹杂着日语,显得无比亲昵。也许是恨屋及乌,亦或是两人高矮的不协调,让孔捷心里很不受用,她甚至有些瞧不起那个高个儿男子了。直到看不见他们,孔捷的不快才有所缓解。
她收回目光,遥望宽阔的河面,感觉已经踏踏实实站在了先人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亲切感油然而生。“神州多美景,此处更秀色。”吟罢,又琢磨起艄公的话,水猴子口气是那么的肯定,那么的绝对,感到王岱英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心里又多出些许敬佩之情。
她四下张望,往北不远有片高出地面数米的台地,之上尽是透着历史沧桑的残垣断壁,其间那个不大的庙宇突兀得有些风雨飘摇。这时从东面拐角处走出一群山羊,后面跟着位耄耋老者。孔捷朝他走去。“老爷爷,有件事向您请教,我是孔尚任后人,寻踪来到大汶口,刚才摆渡的大爷告诉我去找王岱英,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老者打量一下孔捷,“写《桃花扇》的孔尚任?”
“正是。”
“哈哈哈,水猴子说得对,这沾文的事找王岱英肯定没错。”老者说着一指北面,“离此三里路有座山,叫做云亭山,山下有个学堂,叫云亭书院,通常他就在那里教书。若是晴好天,从这里能看得到。”老者说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儿,率领他的羊群朝河岸走。这时炮声接连响过九下,紧接着是唢呐锣鼓齐鸣,其中夹杂着鞭炮声。老羊倌转身对孔捷喊:“姑娘,莫去云亭山了,王岱英八成在山西会馆那边。”
“山西会馆?”
“就是刚才放炮的地方。你听听,呜哇巴哈的,就那里。”
“那里搞什么活动?”
“打醮。”
“打搅?”孔捷不知是哪个“jiao”字。
“就是祭神祈福,去看看就知道咧。”
孔捷顺着唢呐锣鼓声走去。
从东寨门进入镇子,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让走南闯北的孔捷都有点应接不暇。店铺前街面上摆满货摊,路上拥挤着南腔北调的赶集人,吆喝声此起彼伏,孔捷从没见过如此热闹、嘈杂的乡村景象。此刻她顾不得逗留观看,一路打听着来到山西会馆。
会馆紧靠河岸,分南北两院,有东西两门。北院为关帝庙,坐北朝南;南院为戏楼,坐南朝北。东门临山西街,山西街与明石桥相通,过河赶集和观看打醮的人正源源不断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制造出水泄不通的场面。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王岱英,孔捷竟泛起一股莫名的惊喜与细微的惶恐。进得门来,却发现会馆内不似外面那般喧闹,“呜呜哇哇”的声响还在院墙以西,可从会馆后面过去,孔捷竟饶了路。
孔捷匆匆扫了眼整个院落,发现有人正通过西门去打醮现场。心想,即便现在过去能找到王岱英也不便打搅。于是她索性先观览一番。就宏伟程度而言大殿虽不及孔庙大成殿和岱庙天贶殿,但在镇子上能有如此规制的殿堂,也算实属空前了。戏台分前台后台,前台为敞篷式,北面两角各有合抱粗的石柱支撑,前厦雕梁画栋出各色鸟兽,便有了巍峨壮观的格局,而后台供演职人员进出的东西两门则显得窄小了许多。前殿后面的大殿乃该会馆主体,房脊两端盘龙翘首,四梢头各有狮子昂首蹲卧,小人儿、哈巴狗、张嘴兽点缀其间,就连供奉财神爷、火神爷的东西配殿都是重檐歇山顶,虎头瓦当。大殿内关公塑像高大威武,气宇轩昂,与这气势磅礴,结构壮阔,透着宫廷气派的殿堂相得益彰。
孔捷乃习武之人,到了这种所在一定要拜一拜的。她找来管事,求一炷香点燃,暂且把皮箱放在门外,望一眼殿旁青龙偃月刀,肃然迈进殿内,朝关夫子坐像拜了三拜,往功德箱里投一枚袁大头,再环顾金碧辉煌的壁画,然后退出,顺走廊来到与西门相连的过厅。厅壁高悬着二十多方黑底金字、油光锃亮的横扁,内容都是颂扬关夫子的“至大至刚”、“浩然正气”、“刀侔孔笔”之类。没想到管事跟过来,告诉她这些匾额都是当地达官士绅、巨贾名流所提。“看您凤仪不凡,有贵胄之气,可否题写一幅,为鄙馆留下墨宝?”
“谢谢您的谬赞,我既不是达官士绅,也非巨贾名流,书法更是难登大雅之堂,抱歉得很。”
“我李皓看人向来不会错的,是您谦虚了。”
“王岱英该是当地名流吧?”
“当然是。”李皓特肯定地回答。
“怎么没他的题匾呢?”
“您有所不知,他这人一向低调。”
“那边打醮王岱英会不会参加?”
“他是镇理事会理事,按说应当参加,不过以往都是被‘逼’来的。”
“这种活动每年都搞?”
“差不多吧。灾多的年份也可能举办两次。”
“哦,麻烦告诉我哪位是王岱英?我有事找他请教。”
李皓爽快地答应,两人一起走出西门,进入打醮场内。
眼前的景象孔捷从未见过,令她倍感新鲜。但见在这个若大场院北端搭建起一个三十多米长、十多米宽的席棚。席棚约三米高,台面铺着红地毯,棚内正中悬挂着玉皇大帝画像,画像前的供桌上摆放着三牲、瓜果和点心,一旁的香案上烟雾缭绕,胳膊粗的三炷香足有一人高,香案前的地毯上置一块厚厚的杏黄色棉垫。香案左边是道士,右边是和尚,小桌上摆放着经书、木鱼和磬,和尚道士正在聚精会神地诵经施法,台前鼓乐班子全力以赴的样子,衣衫大都被汗水浸湿,他们大肆鼓吹着或高亢或低沉的曲调,声响不但将集市上的嘈杂声排挤得所剩无几,且有地动山摇气势。场内人头攒动,身着绛色短衫的乡勇们维持着秩序。士绅政要们衣着或长衫或短衫,或绸缎或棉麻,颜色各异却都素雅。他们站在台子东门一字儿排开,各执一扇不停地摇着,芭蕉扇、折扇、鹅翎扇不一而足。他们个个表情庄重,仪态尊贵,与棚内所悬阴曹地府十大阎罗、七十二司、牛头马面画像形成强烈反差。
李皓遗憾地告诉孔捷,这里没有王岱英。
孔捷想到还没落脚就直接找人,未免有点太心急了,暗自笑一笑,告诫自己:“以后这急性子毛病是得好好改一改了。初来咋到陌生地方,还是凡事顺其自然的好。”如此一想顿觉释然了些,索性仔细瞧瞧这难得到场面,顺便认识镇上这些个达官显贵。可是待她转身再向李皓打听时,人已没了踪影。但她已牢牢记住这个人,中年岁数中等个头儿中等胖瘦,此人最显著的特点是“黄”,黄头发黄眼球,连皮肤也格外比别人黄,听他说话的底气又不像病态。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他鼻翼左侧有颗黑豆大血痣。
人越聚越多,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孔捷感到背上冒汗。于是她放下皮箱,从侧兜拿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绸缎折扇,猛扇一阵然后收起,想找个合适的人打听一番。恰巧有两个女孩正在打量她,还一个劲儿地抿嘴笑。两位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浑身透着青春气息,那模样和装束跟孔捷一样鹤立鸡群。她们十分亲密地手牵着手,天真烂漫得让人妒忌。二人一样的粉嫩脸蛋,一样的五四式短发,一样的白衫蓝裙,一样的系扣宽口布鞋。只是她们的肤色、眼睛和个头儿略有差异,个子稍高的肤色微深,是丹凤眼,给人的感觉有几分大胆泼辣;个子稍矮的肤色更加白净,圆眼,给人的感觉有几分腼腆害羞。
孔捷一下子喜欢上了她俩。
这时锣鼓唢呐停下来。孔捷友好地问:“小妹妹,我这样子可笑么?”
“看你像个侠客,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还带着行李,感觉挺好玩的。”个儿高的女孩说。她的直爽在孔捷预料之中。孔捷笑道:“我来找人,可不是来看凑热闹的哦。”
“到这里找人?”个儿矮点的女孩好奇地问,“找谁呀?凡是有头有脸的我们都认识,可以帮你找。”
“很遗憾,我找的人不在这里。”
“那你一定是找王岱英了。”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孔捷有些诧异,随之饶有兴趣地问:“何以见得?”
个儿高点的抢着答:“你是外地人,又不像是来投亲的,大老远过来一定是慕名找有声望的人,而今天恰好全镇最有声望的王岱英没来。”
“聪明!”孔捷不由地拍了拍两人的肩。
两个女孩告诉孔捷,接下来才是打醮最精彩的。高个儿女孩不由分说地抢过孔捷的皮箱提着,矮个儿女孩牵着她的手,三人一起往前凑。这时有位五十开外、戴顶白色礼帽、留着菱角胡的瘦高个儿男人来到台前讲了一通,大意是:大汶口镇地处泰山之阳,汶水之滨,长期受泰山老奶奶保佑,才有旱涝保收的汶阳田,才有全镇的繁荣和黎民百姓的富足。今年之所以遇旱,是因镇上可能出了奸邪之人,得罪了上天阎罗,今天我们在此举行隆重仪式,就是祈求诸位神灵饶恕,我们一定会挖出那些妄为之人严惩不贷,还望诸位神灵别跟我等草民一般见识,及时普降甘霖,解救云云众生。他的讲话一停,锣鼓唢呐重新响起,祭拜仪式达到高潮。
高个儿女孩逮住孔捷一只耳朵介绍说,台上讲话的人是镇长曹金生,敲木鱼诵经者是五坛寺方丈静尘法师,另一边击磬施法者则是泰一宫住持逸云道长。
接下来是祭拜,四人一组,先拈香跪拜,听和尚道士诵经念咒约五分钟,然后把香置于香炉内,施九叩首大礼后,再鱼贯从西边台口下。然后再上一组。
“镇长后面那个人,”高个儿指着矮个儿,“就是她爹,叫卢效乾,是商会会长。”孔捷抬眼望去,只见那人接近五十,中等身材,白净微胖,天庭饱满,耳大口方,满满的富贵之气。只是略微谢顶,却更显得慈眉善目。
矮个儿笑着捶打高个儿,低声细语道:“咋只介绍俺爹不介绍你爹?”随之拉住孔捷胳膊,“告诉你姐姐,俺爹后面是她爹,商会副会长,叫侯嘉逊。对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孔捷,孔子的孔,敏捷的捷。你俩呢?”
“我叫侯侠,侯嘉逊的侯,武侠小说的侠。她叫卢芳琳,卢效乾的卢,芬芳的芳,琳琅满目的琳。”
侯侠的话把孔捷逗得乐不可支。孔捷抬眼望去,只见侯嘉逊跟镇长曹金生身高、肤色、脸型差不多,都是瘦长脸,面色略黑,不苟言笑。包括衣着也近似,均是米黄色短袖绸装。只是二人发型胡须不同,侯嘉逊是大背头,一字胡,戴副眼镜,手里拿个十分考究的烟斗,仅在上香叩首祭拜时放兜里,其它时间都是烟斗不离手。孔捷细察,从二人面色上还是能看出些许差异,曹金生黑里透红,侯嘉逊则面色发乌。
再问后面那些人姓名身份,侯侠告诉她,有名医高廉礼,有山西同乡会会长肖明钦,有富商傅世善等。“他几个也是镇理事会的理事,嗨,说多了你也记不住。”然后不由分说地扯住她往外走,“你不是想找王岱英吗?他是我们的老师,俺俩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
“侯侠说得对,他对我俩特别关怀。”卢芳琳一唱一和地帮腔。
孔捷一听来了兴趣,随她俩离开打醮地来到街上。赶集的人愈发多起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使他们几乎无法交流,行走的艰难超出孔捷想象。仅一条街巷她们走了接近半个时辰。这条街上经营的都是土特产,花生、大麻、棉花、生姜、核桃、大枣之类。孔捷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大声对两个姑娘说:“此刻已是正午,去了怕是遇到人家吃饭,这多不好啊。我也饿得够呛,先找家客栈安顿下,咱们一起吃过饭再去好吗?”
两个姑娘略一沉思,心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便点点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麻烦给我推荐个既干净又有特色的客栈如何?”
二人领她拐进另一条街。虽说这里依然熙攘,但已不似先前那条街拥挤不堪了,除有限的几家商行、货栈外,大都是客栈、茶肆、酒楼、饭馆,和各种小吃铺,锅饼麻花火烧锅贴,炒面拉面水饺混沌,凉粉甜沫鸡鸭鹅蛋,当然也有炸香油果子煮肴肉的,真个是应有尽有,香气四溢。
三人拐进一条胡同,来到寿春客栈门前,侯侠说:“这个客栈虽说不是全镇最大的,但最古老,明朝就有了,因此这条巷子叫做寿春胡同。”
客栈古色古香,处处透着久远的痕迹。进到里面,孔捷见桌凳宽大敦壮,油光锃亮,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孔捷抚摸一下,心里说,非一般木料做成,此客栈也非一般客栈能比。三人看厅内无人,侯侠喊了声“齐掌柜,来客人啦”,楼上应声道:“来喽!”随即从二楼“噔噔噔”跑下一个人来。此人五短身材,尽管看上去不足五十岁,脑门却映现出刚出壳麻雀般肉色光亮,特别是那双谦卑的小眼睛,透出狡黠而机智的光芒。他下穿皂色绸裤,上穿缀满“福”字的蓝底儿唐装。“呵呵,不知二位小姐驾到,有何吩咐?”
“她是我们的朋友,你可要给照顾好哟。”鲁方琳指着孔捷,故意摆出小姐派头。齐掌柜到了近前,朝孔捷一躬身,“请问公子……”一抬头,“哦,小姐,看我这狗眼,”扇自己一个嘴巴,愈加谦卑地问:“住宿还是就餐?”
“住宿,当然也吃饭,还想吃点特色,但不知都有什么珍馐。”孔捷把话锋一转,“如此老店,为何这般冷清萧条?”
齐掌柜赶忙解释:“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地儿清晨起来先劳作,八九点才吃早饭,午饭正常到未时,或更晚,晚饭则要等到戌时。冬季多数人家只吃两顿饭,午饭吃到申时的也有。不信您等着瞧,不消半个时辰,吃饭的就要排队挨号了。”
齐掌柜提起孔捷的皮箱朝后院走的时候嘟哝:“这个小珠子和二愣子买菜咋还不回来,八成是看打醮了。”
孔捷要留鲁方琳、侯侠一起吃饭,二人坚辞不受,说回家吃过饭再过来。
安顿好住处孔捷来到前厅,齐掌柜跟出来。指着墙上的菜谱,“客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孔捷望着菜谱,数了数,108样,一时有些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便对齐掌柜说:“我远道而来,当然想吃地方特色。最好经济实惠,你就看着办吧。”
齐掌柜建议道:“上多了怕你一人吃不下,给你上四样,每样半盘,花样既多花钱又少,还不会浪费。如此可好?”
孔捷听后,点头称是,一并谢过。
恰在这时店里两个伙计从后院屁颠屁颠地过来,立刻受到齐掌柜盛气凌人的呵斥,嫌二人回来晚了,自己反倒成了跑堂的。伙计小声辩解,说今天街上人多得实在是挤不动,以前大集人多,没想到今天小集人也多得邪乎。
“是不是看打醮了?”
二人连忙摇头,涨红着脸,一个说:“要是偷奸磨滑天打五雷轰。”一个说:“天地良心,我们可没做……”齐掌柜不耐烦地摆摆手,“小珠子去告诉灶上,给这位客官来四样菜,泰山三美,上泉鸭蛋,汶河黄鲴鱼和凉拌蓬蓬菜。”
二愣子忙着沏茶,小珠子领命往厨房跑,被齐掌柜喊住。“记住给灶上说,都是半份儿。”然后齐掌柜转身对孔捷:“您稍等。”说完“噔噔噔”上楼去了。
不知是天放亮了,还是在屋里呆久的缘故,此时孔捷感觉光线强了许多,这才注意到四面墙壁上悬挂着或老或新的字画,便一一观赏起来。《大汶口八景之汶河故渡》展现的是波光粼粼,倒柳婆娑,网撒鱼跃,船歌相闻,一派升平景象;《大汶口八景之云亭霞光》则是山峦庙宇浑然一体,下有紫气升腾,上有霞光普照,衬托得殿堂更加恢弘,给人开天辟地之帝王气象,正应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那句话;《大汶口八景之圣泉佳饮》更富情趣,一座龙王庙前,三两眼汩汩涌动的泉水掩映在绿荫下,童叟娉婷各色人物,或汲水,或瓢饮,或嬉戏,姿态各异活灵活现,无忧无虑和怡然自得跃然纸上。
孔捷正看得津津有味,小珠子已经用木制托盘端上一个菜。孔捷只好走马观花把下面的浏览完。《大汶口八景之皇营月色》、《大汶口八景之文姜秋韵》和《大汶口八景之石桥沐歌》也都各有千秋。此刻天色突然变暗,朝外张望,云层似乎挤压进院内,两幅背影处的字画看不真切,二愣子干脆拉开电灯。这让孔捷吃惊不小,好多城市还没通电,这镇子却已捷足先登了。
“这电是……”
“哦,当年铁路修通,德国人便在汶河之上筑了坝用水发电。德国人一走,无人懂这玩意儿,后来就荒废了,直到王岱英从日本留学回来才……”二愣子听到后厨喊,不好意思朝孔捷做个鬼脸,急忙奔后面去了。
“哟,又是王岱英。”孔捷心里说,遂把目光落到后面的两幅画上。《大汶口八景之汶阳金波》上面一片麦黄,其间点缀着几株葱郁的树木,一个咧嘴笑着的老农,几只从老农头上飞过的鸟儿,田园风光尽收眼底。《大汶口八景之徂徕蜃景》画了故渡一角,好多人站在那里张望,前方云雾缭绕中露出山之峰巅,山峰如飘在空中,却又似近在咫尺般清晰明丽,加上七色彩虹的映照,更像人间仙境了。
孔捷落座,脑海里仍反复映现着那些画面,心下琢磨,既有拦河坝,应该形成可观的飞瀑,大概也能算作一景,再寻一处想必不是太难吧,这样便能凑成《大汶口十景》了。正寻思间,一阵馨香扑鼻而来,抬眼寻去,却是来自桌上的鸭蛋。三枚鸭蛋被切作六瓣,葵花向阳般排成一圈,浅绿的皮,乳白的清,与寻常鸭蛋毫无二致,唯有那蛋黄红得过分,是孔捷从未见过的。瞧着那蛋黄如鸡冠赛旭日,还有朱砂般的颗粒感,尤其是中间那汪油,能勾引出体内馋虫,特殊的香气应该出自那里。
孔捷拿起一瓣嗅嗅,果不其然。她有些贪婪地吮吸着,闭了眼感受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食欲也膨胀得有些忘乎所以了。她突然睁大眼睛,心想鸭蛋切作两瓣而油丝毫不淌是如何做到的?问端菜过来的小珠子,却笑而不答,放下菜转身离去。
客人三三两两陆续进来,有的去了雅间,有的在大堂就坐。即便在大堂落座的,衣着也都考究,一个个都是先生、小姐,或者商贾、贵妇模样,口音更是南腔北调。这时门口走进两个人,一高一矮,分明是秋山和那个到渡口迎接他的书生。他们每人手里拿把油伞。齐掌柜慌忙迎出来,“王先生这边请。按您的吩咐特意留了最里面那张桌子。”高个儿回应道:“有劳齐掌柜。”
齐掌柜引领二人往里走,经过孔捷身边时,秋山向她鞠了一躬,没等她反应过来,高个儿男人也向她抱拳施礼,孔捷慌忙站起来还礼。
再看自己桌上新上的一小盘翠绿野菜,蒜末点缀其间,香油的气息丝丝缕缕,特别在这闷热的时节,愈发勾起人的啖性。孔捷待要举箸品尝,小珠子将另外两菜端上来——一盘炸黄鯝鱼,一盘小白菜炖豆腐。
这时齐掌柜凑过来,问给她上的这几道菜味道如何,可否满意?孔捷说鸭蛋味道确实与众不同,堪称佳品。凉菜从前未曾吃过,尝过之后感觉清脆爽口,别有滋味,另外两样尚未动箸。
齐掌柜告诉她,上泉鸭蛋当年是进过贡的。康熙下江南在应泉村——也就是现在的上泉村驻跸歇息,喝过泉水连连称赞“好泉好泉,上好之泉”。吃过上泉的鸭蛋更是赞不绝口,遂成贡品。“你说奇不奇怪,只有泉水附近的鸭子下的蛋才有这种品质,越往下游品质越差。”
孔捷若有所思道:“哦,怪不得味道超群,原来是贡品呀。再说说这野菜,有何别具之处?”
“你可知汶香附么?”没等孔捷回答,齐掌柜自顾说下去,“香附是一味中草药,而汶河边野生香附最佳。而蓬蓬菜——就是这种野菜,也是生长在汶河堤岸上的,比别的地方味道纯正,而与香附连根生的则为上上品。再者这东西数量有限,季节性很强,采早了轻微发涩,采晚了皮根不脆,好时候就那么几天,能贮存到现在那可是罕之又罕,少之又少,这时节一般人哪里吃得到?”
孔捷听了赞叹不已,心里生出“不枉此行”之慨。忽然想起什么,问:“价格一定不菲吧。”
“差矣,仅是二斤豆腐价钱。这也是本客栈宾客盈门、生意兴隆的主要原因,而且多为回头客。若没金刚钻,咋能立足数百年?如今,整个镇上大小饭馆、客栈五六十家,没有自己的特色哪里成啊。”
“这么说,你这里是全镇最大的饭庄了?”
齐掌柜赶紧摆手,“还记得刚才带你来的两位姑娘?个儿稍矮的那个,她家的‘聚贤德酒楼’才是最大的,能做满汉全席,八方菜系。”
“那——她家是做饮食生意的?”
“哪里哪里,酒馆对他们来说算是小菜,杂货、当铺、钱庄、煤炭都经营,海了去了。人都说‘无商不奸’,这话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她爹为人仗义,体恤贫弱,深受大家爱戴。你初来乍到我能给你推荐这些菜,也多少看在他丫头的面子上。”说完起身欲走,被已听得入迷的孔捷留住:“老板莫走呀,还有两样菜没介绍呢。”
“也罢,我再给你说道说道。”一指那盘炸鱼,“这鱼趁热吃最好,先吃一条说说感觉。”
孔捷真的夹一条吃起来,将鱼肉吃净,鱼刺整个地脱落下来。“嗯,外酥内嫩,鲜美可口。”
“这种鱼叫汶河黄鲴鱼,汶河特有,是泰山赤鳞鱼的一个变种。泰山赤鳞鱼听说过吗?想当年也是进过贡的。夏天放石光梁上能晒成一汪油。这种鱼比赤鳞鱼鲜美程度虽然稍逊一筹,但它适应性强,个头儿也大,个别能长到三四两。只是数量相对稀少,又跟赤鳞鱼一样难以捕捞,所以价钱上嘛……比普通的鱼贵出一大截。不过,要做好这道菜,还需要掌握火候,有一定的烹饪技巧哩。我店里的掌勺大师傅,祖上是宫里的御厨,康熙下江南时被带到大汶口皇营,也就是康乾二帝行宫,专门给皇帝老儿做饭的,后来定居镇上,祖祖辈辈便以掌厨为业。”
“嗯,不错,平生能吃上如此美味也算三生有幸了。”
“跟这道‘泰安三美’比起来,”齐掌柜指着那盆热气腾腾的白菜炖豆腐,“其它几样就是小巫见大巫啦。哎,别光顾着听呀,你要趁热吃才好。”
孔捷边吃边点头边听齐掌柜讲解。
“‘泰安三美’源自大汶口,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名声在外哩。首先这白菜一定是产自大汶口的白菜,水是汶河水或者泰山泉水。这里的豆腐称为‘神豆腐’,它浆细含水多,质嫩弹性强,久煮不许老,雪白味甘爽。它不但是极佳的食品,还是一味良药。听镇上名医高廉礼讲,我记不真切了,其功能大概是清热、散瘀、和胃、消肿、去浊、解毒、利便。因此,不但当地人喜欢食用,外地人来大汶口,也都为能吃上这道菜为幸事,因此才有‘凌晨街街梆子响,傍晚户户豆腐香’的俚语。至于豆腐的种类、吃法也是数不胜数,有白豆腐、臭豆腐、五香豆腐、麻辣豆腐、冻豆腐、茶豆腐、豆腐乳、豆腐干……要不怎么有豆腐宴一说呢。这豆腐宴就是我这大掌勺祖上创出来的,而且……”
小珠子端着一碗粥四个火烧上来,打断掌柜的话,说老板娘找他。齐掌柜不好意思笑笑,“看我这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
“你可是很有文化哟,抽空我还得多向你求教。”
齐掌柜不好意思摆摆手,凑近孔捷小声说:“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给王岱英提鞋都不够格儿。”
“您刚才说卢效乾在当地威望特高,那他俩相比……”
“论威望两人难分伯仲,论人品也差不多,好像王岱英略胜一筹,可论起学问那就不能比了,王岱英属于大儒,大学问家。但有一点卢效乾强他许多,那就是为人处世,做出事来让人心悦诚服,要不人家咋能当商会会长呢。二人一才一财,就差一个‘武状元’。嗨,看我这记性,武状元也有的,卢效乾干儿子徐武宗,乡勇军总教头,那武功可是十分了得。”待站在一旁的小珠子再次催促,他才起身告退,并嘱咐小珠子给孔捷说道说道这粥和火烧的事。
“粥是核桃栗子小米面做的,里面加了榆钱,好喝得很,你尝尝就知道了。火烧是用驴油做的,一层一层的特酥,你尝尝就知道了。”小珠子爆豆般说完急匆匆跑开。
孔捷喝一口粥,咸中带甜,甜中透香,味道绵长,说不尽的好。再看那火烧,可以层层揭开,纸一样薄,咬之酥脆异常,香渣迸溅。
又有人陆续进来,已是座无虚席。孔捷忽然想起秋山他们,抬眼隔着四张桌子望过去,见二人边吃边聊,有说有笑,甚是融洽。孔捷很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无奈厅堂内人声嘈杂听不真切,只能隐约听到一些语词,轩辕、禅地、徐福、东渡、云亭山人、康熙、乾隆、巨平县等,听得一头雾水。
远处传来似雷似炮的声音,食客们大都停了吃,支起耳朵仔细听。有的说是炮声,有的说是雷声,还有两人借着酒劲互不相让争执起来。
邻桌坐的五条汉子,依然旁若无人地说个不停,口音南腔北调,孔捷不免纳闷——一个小小的镇子咋就聚集了那么多外地人?继而又觉这想法好笑,自个儿不也是外地人么?
许是要盖过二人争执,邻桌的谈话声提高了八度。只听操河南音的汉子说:“等着瞧吧,这场雨肯定不是什么好雨。”
四川汉子叹道:“我听着像是炮声,唉,以后怕是没多少好日子过喽。”
安徽汉子劝道:“你也不必太过悲观,这几十年不都是兵荒马乱过来的?大汶口没怎么受影响,老百姓过得还算安稳。我走南闯北去了那么多地方,哪里都比不上大汶口这般繁荣。听说这里在泰山正前怀,老奶奶心爱着,格外受眷顾。再说还有冯玉祥将军坐镇泰山,谁敢在这儿造次!”
天津汉子接茬道:“你说得有点道理,但也不完全对。泰山老奶奶保佑,我看不见摸不着,没发言权,冯玉祥将军在泰山修养,和光杆司令差不多。依我看呀,大汶口这些年能平平稳稳过来,发展成大半个中国最兴盛的集镇,主要是大汶口人实诚,厚……厚道。”
山西汉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人家不惹事也不怕事儿,身正心齐。也是呀,从孔圣人起,人家的祖先就不知道在这里生活多少代了。所以才能海纳百川啊。”
安徽汉子接上道:“就是呀,要不咋会有那么多人到这里来干买卖。”
“总之一句话,人家有文化!”山西汉子激动得一拍桌子,把筷子震下三根。恰在这时,一阵风儿吹过,随即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昏暗的天空,紧接着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电灯摇晃几下熄灭,大堂内立刻变得黑如暗夜。短暂的鸦雀无声,只听街上传来阵阵骚动,大家猛然醒悟过来,是该采取应对措施了,有人往外窜,有人摸黑狼吞虎咽,大堂内变得有些混乱。
又一股更加强劲的风吹过,人们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凉爽,随后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下,如同千军万马瞬间逼近眼前。此时孔捷已经吃完,踱到门口望望天,再看看地。雨滴落到青石铺就的路面,留下一个个银元大的印痕,还有冰球在地上滚动。各家店铺赶忙收敛摆在门外的货物,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在街上活蹦乱跳地玩耍,一边争抢着葡萄大小的冰雹,一边喊着:“下雹(bá)子啦,下雹子啦……”
孔捷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有人经过她的身边朝外走。
里面传出争执声。原来秋山要买墙上那幅画,齐掌柜说什么都不肯。
“我给你大价钱。”秋山还不死心。
“再多的钱都不行。”齐掌柜话说得结实,语气却相当的软。
高个儿男子拉住秋山的胳膊,说:“秋山老师咱们走吧,待会儿怕是雨更大。”见秋山依然恋恋不舍,又道:“他是不会卖给您的。您不了解大汶口人的秉性,如果知道就不会这样坚持了。”
秋山不解地问:“大汶口人啥秉性?”
“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把品行、声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吐口吐沫能砸个坑。不惹事,也不怕事儿,特别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算揭不开锅也不轻易出手。如果他把画卖给你,而且还是个外国人,他以后就无颜在镇上立足了。”
秋山摇摇头,表示无论如何难以理解。
二人走后,孔捷迫不及待地问齐掌柜是一幅什么画,令那个日本人如此感兴趣。
齐掌柜手指《大汶口八景之圣泉佳饮》,“喏,就是那副。”
“何人所画?”
“有落款,自己看吧。”齐掌柜转身朝里喊:“二愣子,掌蜡烛来。”
等二愣子点上蜡烛拿来,孔捷借着摇曳的烛光朝落款处看去,猛然有种从未体验的兴奋涌遍全身,眼前似乎骤然闪过一道霞光,直刺得她眩晕。只听她口中喃喃自语:“刚才咋就没看落款呢!”
孔捷正不知所措,侯侠和鲁方琳落汤鸡一样来到她跟前。“你跟王岱英联系上了?”
“王岱英?”孔捷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是刚刚和那个小老头一块出去的大高个儿呀!”
“啊!”孔捷吃惊程度不亚于看到《大汶口八景之圣泉佳饮》上的落款。
看到孔捷惊讶的表情,两个小姑娘这才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到底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呀?”
孔捷指着《大汶口八景之圣泉佳饮》落款处的“云亭山人”四个字,说:“他就是我的先祖!我是来寻祖觅宗的。”
“哇!”这回该两个小姑娘吃惊了。
“你找王岱英算是找对人啦,”侯侠一指《大汶口八景之云亭霞光》,“这一幅就是他画的。”
站在一旁的齐掌柜连连说:“看你如此超凡脱俗,知道非等闲之辈,原来是圣人之后,云亭山人后裔啊,景仰景仰,你的食宿我齐某全包啦!”
“齐掌柜的盛情在下心领了。你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我也许住个三年五载,所以食宿之资无需您费心。”孔捷朝齐掌柜拱手道。
寻找王岱英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孔捷邀两位少女到自己住的房间闲聊。
三人相谈甚欢,孔捷从二位嘴里又了解到一些关于大汶口的风土人情。聊着聊着扯到名字上。侯侠口无遮拦地问:“姐姐,你咋起个男孩名?”
卢芳琳笑话道:“侯侠你还说人家呢,你的名字不也是男孩名吗?”
侯侠并不否认,解释说:“芳琳你忘恩负义,我小时候调皮,爱打抱不平你又不是不知道,小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我都护着你。加上父母姐姐都宠着我,有点无法无天,父亲便给我取了这名字。”
孔捷一听笑起来,“咱俩彼此彼此,半斤八两。我小时候跑得快,跳得高,上墙爬树男孩子都不是对手,所以才有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名字。人家芳琳这名字多显文静?真是名如其人啊。”
“还说呢,我本想当侠士行走江湖来着,没料到受芳琳毒害至深,失去自我,不但武功毫无建树,还渐渐淑女得不像自己。特别是在云亭书院读书那些年,都快被王老师教成老学究啦。”侯侠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还淑女呢,若不是你带大家张贴标语、上街示威游行,也不至于被学校开除。”卢芳琳朝孔捷伸伸舌头,好像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这典型的淑女都成了激进分子,在这国家多事之秋,面对那么多社会糟粕,我若不带头抗争,岂不毁了侠士英名?!”
“咱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冲锋陷阵吧。何况我爹一再嘱咐我:‘你侯侠姐有主见,在外多听她的话。’所以这次被学校开除回来,爹爹啥话都没说。”
孔捷不明就里,忙问:“被学校开除了,到底咋回事?”
侯侠抢着答:“我们前年年底从云亭书院毕业,考入泰安师范。在城里知道了好多龌龊事,譬如政府苛捐杂税众多,军阀张敬尧横征暴敛,那些地主老财变着法地欺压鱼肉百姓等等。特别是,他们肆意抓捕共产党人,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那些进步的老师就鼓励我们贴标语,发传单,上街游行示威。因为我是带头人,学校迫于政府压力把我们几个积极分子给开除了。”
卢芳琳补充说:“为此事,侯大爷气得不得了,发狠要把侯侠姐关起来。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说过就算了。我们最担心受到王老师批评,没想到他非但不指责,还表扬我们做的对,懂道理,识大局,年轻人就得有一腔热血。孔姐你说,我们做得对不对呀?”
“做得当然对啦。这就叫民族大义。不瞒两位妹妹说,我此番来大汶口,也是出于对政府排除异己、滥杀无辜的义愤,寻求救国途径,施展自己的抱负。”
两个女孩瞪大眼睛,露出怀疑的目光,异口同声道:“来大汶口施展抱负?”
“在我受到沉重打击,陷入悲伤不能自拔之时,是父亲的挚友何香凝阿姨和翁文灏叔叔让我解脱出来。他们告诉我,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真正的强大,不是靠经济,更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文化。他们给我讲了好多古今中外的例子,使我懂得文化力量的巨大,中华民族不论被外族奴役多久最终都会被同化。它就像一头雄狮,也有睡觉打盹的时候,这种时候最容易被外敌盯上,所以需要有识之士站出来将它唤醒。我不是这样的有识之士,但我争取做这样的有识之士,从寻找中华民族的根开始。要想追寻中华民族的根,首先要了解自己家族的根。我的十世祖孔尚任曾在这里生活过数年,写成名剧《桃花扇》,我要追寻他的足迹,先写一篇关于他跟大汶口的文章。”
侯侠:“怪不得你一来就找王老师呢,这事找他就算找对人啦,只有他能帮到你。”
卢芳琳:“可是他现在有客人。不知那个小个子老头和他啥关系,值得老师对他恭敬有加。”
“那是个日本人。”
“日本人?”
“听说王老师在日本留学七八年,有日本好朋友很正常。只是感觉那人有点鬼鬼祟祟的,王老师可别被他蒙骗了。”孔捷不无担忧地说。
三人一直聊到雨停。
太阳有了露脸的迹象,一切物景明亮了许多,偏东方向出现一道彩虹,侯侠和卢方琳不由分说地拽着孔捷往外跑,说此刻是看徂徕夕照的最佳时机。孔捷笑着挣脱开,换件深色衣衫,跟随二人来到街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赶集之人驱散得七零八落,街上冷清了许多。三人拐过银行街,迎面遇到一伙荷枪实弹的人,正押解着一群翁妪妇孺朝镇公所方向走。孔捷一眼认出上尉。她脑海里立刻联想到早上的情形,猜想这些被绑缚者定是特别支部开会的那户人家,或许还有他们的邻居。孔捷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想着要不要营救,如何营救。就在她踌躇间,卢方琳和侯侠折转身,一人牵了她一条胳膊,朝山西街方向奔去。
老天爷惊天动地了一场,雨下得也不小,河水却没见涨,依然那么清澈。明石桥上虽不似上午那般拥挤,但往来的人照样很多,其中一些和她们一样是来驻足赏景的。从这里眺望偏东方向,徂徕山明晰可见尽收眼底,硕大无朋的拱形彩虹,几乎笼罩住整个山体,峰峦间氤氲着的雾气袅袅升腾,犹如巨幅彩绘。当这人间仙境般的景象刚刚映现在孔捷脑海里,便叠印出那些个被绑缚的妇孺翁妪,两幅迥异的画面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大好河山可惜被歹人所占,那里盘踞着这一带最大的一股土匪,周边可被他们祸害苦了。土匪头子叫刘士鹏,是我们大汶口的败类。他们也曾到这里抢劫过一次,吃了大亏,从那再没敢来。”侯侠的这番话更勾起孔捷的恻隐之心,那美丽的彩虹眨眼间变成皱纹间硕大的泪痕。国民党如今咋变得跟土匪无二,把“民生”、“民权”抛到九霄云外了呢?没有民生、民权哪来的民族主义?!她的心越来越沉重,真的有些心不在焉了。
侯侠和卢方琳则像两只百灵鸟,总是兴趣盎然着,总是有说有笑的。见孔捷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二人正不知如何逗她高兴,卢方琳突然看到一箭开外站着的几个人,其中一个像王岱英,因她有点近视看不真切,就让侯侠辨认。侯侠说正是王老师,然后一边拉着孔捷往前走,一边告诉她王岱英就在前面不远处。此时的孔捷犹如施了定身法,任两个丫头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两位小妹妹别急,先看看他跟何人在一起。”
二人松了手,一起朝那边望过去。“他们三人正相谈甚欢,我们贸然过去,总有些不妥。”孔捷问:“那个花白头发,长须飘飘的人是谁?”
侯侠抢着答:“你说的那人叫程子瞻,是个学富五车的私塾先生。在大汶口,除了王老师就数他学问大。那个小老头应该就是你说的日本人了。”
这时太阳在河的下游完全露出脸面,红彤彤的大圆盘将整个天空以及河面照耀成金黄色,就连跃起的鱼儿和空中飞翔的鸟儿也像镀了金,真个是美不胜收了。桥上的人无不露出欣喜惊讶之色,甚至有人发出赞美的欢呼。孔捷听得出,欢呼最响的人竟是那个日本人秋山。但这样的景致只持续了一盏茶功夫,夕阳便完全落幕,隐身在地平线以下,眼前的一切皆暗淡下来,再寻王岱英时已不知去向。
镇内接连发出几声炸响,紧接着天空爆出红黄蓝三束绚丽的烟花,桥上的人立刻朝寨门涌去。
“不好,这是镇上要出大事的信号。”侯侠和卢芳琳脱口说出这句话,拽着孔捷往回返。
一群手持器械的人高喊:“赶快回镇子,马上关寨门啦。”
随人流来到山西会馆门口,孔捷停住脚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只听卢芳琳着急地说:“孔姐咱们赶快回客栈吧,爹让我和侯侠姐护佑你的安全。”
“你俩先回吧,晚了大人不放心。我没事的,完全能照顾好自己。”
“不行,哪能舍你一人在这儿。”侯侠的语气很坚决,“芳琳,咱俩还是在这儿一块陪着吧。”
这时有更多的青壮年持械赶来,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有的扛土枪,有的拿刀剑,有的举长矛,有的挥钢鞭……他们听从那个铁塔般魁梧的人指挥,先是把观景的人全都疏散,关闭寨门,然后四五十人排成数列严严地将寨门堵住。
侯侠附耳告诉孔捷,那个铁塔样的人名叫徐武宗,是乡勇军总教官,卢芳琳父亲的干儿子,也是岱宗商行二掌柜。
尽管他们躲到山西会馆门口,还是被徐武宗发现了,只见他泰山压顶般过来,当他看清是卢芳琳和侯侠陪着一位英姿飒爽的陌生女子,先是一愣,接着温和地对她们说,一会儿这儿有可能发生冲突,让她们躲到会馆里面去。可徐武宗前脚离开,三人随即出来,还偷偷笑。
就在刚才须臾间,孔捷透过淡淡的月光看清了徐武宗的模样。他不仅壮实,而且英俊,浓眉大眼镶嵌在他那棱角分明的瓜子脸上,显出少有的刚毅和爱憎分明。他的肤色略深,近似于古铜色,好像敲一敲能发出“铮铮”的金属之声。这肤色与他的浓密短发是那样的相得益彰。额头那道疤痕,成为他曾经沧桑的印记,不但没能影响他的帅气,还增添了几分刚强。
从山西街北首过来一队人马,等靠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那个上尉押着那些翁妪妇孺过来。孔捷纳闷,明明看到他们去了镇公所方向,此刻怎么来到这里?
还没容孔捷多想,上尉已走到徐武宗近前,几乎是面对面站在那儿。“你们不能把人带走,这些老弱妇孺是普通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他们要么是共产党家属,要么窝藏共产党,所以按同案犯论处。”
“连坐是封建糟粕,现在是民国,那一套早被废除了。你们这样草菅人命,起码在大汶口行不通。”
上尉用枪指着徐武宗,“信不信,我现在就以妨碍公务罪一枪崩了你!”
徐武宗毫无惧色,更不退让,义正言辞道:“我信,既然你们是一群鱼肉百姓的败类,滥杀无辜对你们来说实属正常。不过我也警告你,那样你就别想活着离开大汶口。”
双方剑拔弩张。
孔捷欲上前帮忙,被侯侠和卢芳琳死死拽住。此刻又有一拨乡勇军赶过来,将那伙人团团围住。随后驶来一辆轿车,停在会馆墙边,从车上下来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只见他腿短身长,额宽颌窄,戴副圆眼镜,走路时身子扭动得有些夸张。此刻虽看不清脸面,但上午打醮现场孔捷曾瞥他一眼,印象最深的是他下巴上那撮山羊胡。“我是傅世善,奉曹镇长和卢会长之命前来调停此事。”
来到上尉跟前,他颇世故地说:“呵呵,都是自家人,何必大动干戈。大家都把武器放下。”见无人搭理,转身对徐武宗,“徐总教官,先让咱的人把家活放下。”
徐武宗一声令下,乡勇军全都收了武器。
“这位老总听我说,大汶口出现共匪我们也有责任,以后会严加防范。但你们现在抓的这些人是老百姓,他们啥事都不知道,抓去也没用。如果将他们杀了,必然会激起民愤,共产党会疯狂报复,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不说,还打狐不成惹身骚,实在是得不偿失。如果将他们抓去再放了,等于白忙活,图啥呢?依我看不如来点实惠的,镇上出资担保,这样你们既省了心又得了利,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话竟把上尉说动了。“镇上出多少钱?”
“这事我做不了主,镇长和会长说了算。小兄弟,不如这样,估计这个点弟兄们都饿了,咱们不如先吃饭,然后再商议担保金的事。”
孔捷正想听下文,李皓过来恭恭敬敬相邀:“三位小姐,肖会长有请。”
三人随李皓进去,肖会长迎出来,“我怕一会儿外面万一起冲突伤及无辜,所以让李皓把你们请进来。鄙人肖明钦,听说孔女士乃圣人之后,大戏剧家云亭山人十代孙,认识您甚感荣幸。肖某略备薄酒,谨代表理事会给您接风洗尘。因镇上遇到麻烦,卢会长、曹镇长和侯会长正在商议对策,不能前来作陪,嘱我全权负责,辛亏有两位娇娃陪在您身边,方显不太失礼。”
孔捷赶忙施礼道:“肖会长如此客气,实在是折煞晚辈了。在下无功受禄已是诚惶诚恐,又承蒙镇上首脑厚爱,甚是感激涕零。以后有所需要,我一定在所不辞,尽心竭力。”
侯侠向孔捷介绍:“肖叔是山西同乡会会长,也是镇理事会理事,还是我爹和卢叔的好朋友。”
“今日上午观看打醮,已见过肖会长,一看便知乃忠义厚道之人。”孔捷发自内心地说。肖明钦虽是男士,却长了一副女人相:鸭蛋脸,双眼皮,白净面,无胡须,处处透着和善之气。只是过早谢顶,眼圈略显发暗,给人些许沧桑感。
“看孔女士气度不凡,不知何处高就?”
“闲人一个,只有虚衔在身。”孔捷说着,掏出证件递上。肖明钦接过一看,欣喜道:“果然如我所料,孔咨议确乃国之栋梁,失敬失敬。”
交谈间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席间,孔捷再次致谢。肖明钦感慨道:“我当初来大汶口还没您岁数大,芳琳爷爷就是这样待我。可以说,我好多优点都是跟大汶口人学的,我在这儿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故乡,这里让人舍不得离开呀。”(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