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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大明|中国泰山在西方文化中的镜像——从神秘圣山到文明对话的东方符号

    2025-8-22 20:38 中生网

    核心提示: 绿树掩映的岱庙、云雾缭绕的十八盘、金光闪烁的《纪泰山铭》摩崖石刻,这些东方意象通过沙畹的文字和照片,在欧洲学术界引起震动。

    1910年,法国学者沙畹的法文专著《泰山祭礼》在巴黎出版,西方世界第一次系统地认识了中国这座承载着五千年文明重量的神圣山岳。绿树掩映的岱庙、云雾缭绕的十八盘、金光闪烁的《纪泰山铭》摩崖石刻,这些东方意象通过沙畹的文字和照片,在欧洲学术界引起震动。沙畹在书中感叹:“泰山享有‘五岳之首’的盛誉,在中国山神之中影响最大,其声望最著。”这位年仅24岁就立志翻译《史记》的汉学家不会想到,他对泰山的研究开创了西方世界理解中国山岳信仰的学术传统。





    2024年11月6日,泰山脚下的岱庙前,俄罗斯圣彼得堡明星芭蕾舞团的艺术家们在天贶殿前翩翩起舞。灵动的足尖点过千年石板,与山东梆子艺术研究院演员们高亢的唱腔交织在一起。这场“东西方文化浪漫邂逅”的快闪演出,通过网络直播吸引了无数观众,古老的泰山再次成为国际文化交流的舞台。从早期汉学家的学术探索到当代多元文化的实践对话,西方视野中的泰山形象经历了从“围观视角”到文明桥梁的深刻转变。

    一、考察泰山:初识东方圣山

    泰山进入西方学术视野的历程,与近代汉学发展息息相关。十九世纪末,随同古老帝国大门的开启,大批欧美人士奔赴泰山访古览胜。五大夫松附近山崖镌刻的“德人巴贺”题名,成为西方人初探泰山的鸿爪雪泥。

    奠定泰山西方研究基石的是法国汉学家沙畹。这位被日本道教专家福井文雅评价为“什么研究领域都涉猎到了”的学者,于1891年和1907年两次登临泰山,进行系统考察。在1907年6月17日至25日的泰安考察中,沙畹对泰山风俗信仰、名胜古迹作了细致调查,收集了丰富的地方文献,拍摄了大量照片,记录碑铭、收集拓片,足迹遍及山上山下名胜古迹。

    1910年,沙畹在巴黎出版了法文著作《泰山祭礼》,全书六章,介绍了泰山崇拜及其源流、二百余处风景名胜、封禅祭礼资料、碑铭研究、历代祭告文以及民间信仰。沙畹的研究,他第一次将实地调查与历史文献、金石资料等相结合,展现历史上泰山信仰漫长而生生不息的流转演变。

    沙畹在书中提出了诸多观点。泰山信仰的核心在于其双重神性——既是众生的源起之所,又是生命的终结之地。“泰山为东岳,主宰东方,被认为是众生的源起之所...同时泰山能够荐生纳亡,给予生命,维护生命,最后终止生命。”

    泰山神职的演变反映了文化融合的过程。沙畹考证了泰山神从一个形象模糊的自然神明发展为人格化的官员、地狱判官,又基于性别分工,分化出男神、女神的演变史,他认为“依据人生前的善恶,而在其死后受到赏罚的灵魂,审判之道德观念的介入,并非泰山信仰所固有的,而是在公元七至八世纪受到佛教的影响。

    沙畹指出,封禅仪式具有天人沟通的独特意义。“封禅的核心目的在于向天地宣布一个王朝的成功。当王朝的力量达到荣耀顶峰时,皇帝会追忆其先祖的功德,并感谢天地给予其宗族的支持。”

    沙畹的研究,为西方理解泰山开辟了道路。他去世后,1919年发表的《投龙》,揭示了泰山道教仪式中“向神祈愿”的信仰实践。沙畹在泰山收辑的大量资料,至今完整保存在法国远东学院图书室,成为域外泰山研究的珍贵宝库。

    二、解读泰山:深化多维透视

    二十世纪,西方对泰山的认知逐渐超越描述性研究,进入理论深化的新阶段。2008年,美国汉学家韩文彬出版的《铭石为景:早期与中古中国摩崖石刻》。韩文彬封面选用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石刻图,以“绿树掩映中,大片石坪坦露阳光下,径尺丹书,雄浑古穆”的泰山景观。韩文彬深提出了一套解读泰山石刻的空间理论框架:





    空间实践。帝王封禅时的登岱仪式与石刻制作过程,如唐玄宗《纪泰山铭》的崖壁打磨、书写、镌刻等物质性活动。

    空间表象。朝廷系统通过封禅礼仪构建的抽象权力秩序,如玉牒文书、祝祷仪式等象征体系。

    表征性空间。石刻所创造的象征性小宇宙,如秦始皇刻石将自然空间转化为王权永恒的政治景观。

    在韩文彬看来,泰山摩崖石刻是帝王权力在地理空间中的具象化。他分析秦始皇东巡封禅时的刻石行为:“通过刻碑勒石等一系列举措,永远地改变了他所经之地的风景,在他刚刚完成统一的大地上留下了自己的权威。”这一行为将原本在祖庙供奉使用的金玉礼器上刻铭的传统“放大化,公开化”,置于“天地显豁之位置”,使神秘礼器转变为公共艺术作品。

    韩文彬对泰山石刻的分析,揭示了空间与权力的复杂关系。他特别关注唐玄宗《纪泰山铭》,这块高达13米的巨大摩崖石刻,不仅因其书法艺术价值引人注目,更因其空间位置具有深刻政治象征意义,“刻石位置之独特、崖壁打磨之细致、书者之身份、书法风格之异趣,以及刻石字体之大、规模之巨、泥金错落等物质形式和空间意义”,共同构建了一个“区别于现实空间,又包含复杂象征意义”的“表征性空间”。

    沿着沙畹开辟的宗教研究路径,西方学者对泰山信仰的解读也在不断深化。沙畹的学生葛兰言专注于从上古到秦以前“封建时代”山川崇拜的历史线索,即从标志社会结盟的圣地崇拜,转向山川的国家祭祀,填补了秦汉以前山川崇拜的社会史研究。

    葛兰言通过对《诗经》的研究,指出,“中国上古乡村的季节性节庆总是在草木丰茂的山川场景中举行,山川崇拜的本质是圣地崇拜。”这一观点启发了后续学者,如法国著名的中国学家、藏学家石泰安(1911—1999年),对女神石窟、母岩、圣地以及对园林、盆景等“微缩宇宙”的关注,以及法籍奥地利裔中国学家康德谟(1910—2002年),荷兰汉学家施舟人(1934—2021年)等对道教山川神圣地理学的研究。

    三、西方认知:泰山多重象征

    在西方视野中,泰山呈现出多重文化象征意义,这些认知维度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而立体的泰山意象。

    政治权力的神圣象征。泰山在西方认知中最突出的形象是其作为君权合法性的神圣空间。这一认知源于封禅仪式的独特政治意义。沙畹最早系统研究了封禅制度,指出封禅是“向天地宣布一个王朝的成功”的盛大仪式。韩文彬则从空间政治角度深化了这一解读,认为封禅仪式之所以意义重大,除泰山高而难登外,更因帝王封禅资格极其难得:受天命,现祥瑞。

    韩文彬详细分析了中国历史上六位成功封禅泰山的帝王,特别关注秦始皇在泰山顶立石刻铭的行为如何“构建了一个庞大的、表征的空间”。他进一步指出,汉武帝开启的封禅新仪式——将禅地玉牒埋入祭坛之下,只将封天之文刻石公告——体现了天地二元哲学体系的形成,是“中国哲学、形而上学的一次创新”。

    帝王封禅行为的互文性,也是西方学者关注的重点。韩文彬分析光武帝刘秀的《泰山刻石文》,认为其“完全模仿了秦始皇碑文模式”,既颂扬了始皇帝的开创之功,也彰显了光武帝欲与始皇帝、汉武帝比肩的心理。这种跨越时空的文本对话,揭示了泰山作为王权合法性象征的持久意义。

    民间信仰的活力源泉。西方学者对泰山的另一重要发现是其生生不息的民间信仰传统。沙畹在《泰山祭礼》中《民间信仰》章节,对泰山女神碧霞元君的崇拜尤为关注:“碧霞元君及其陪祀的组合,在华北妇女的宗教生活中发挥着重大作用,是泰山信仰的核心吸引力之所在。”

    沙畹提出:“要想真正理解民众的信仰,就要进入每个个体的灵魂深处,探究他们信仰的秘密。信仰者情感的暗流涌动才是崇拜的基本原则之所在,它们是宗教得以涌现的活力源泉。”这一观点超越了早期汉学对官方仪式的偏重,将目光投向民间信仰的活态传统。

    美国学者德怀特·康斗·贝克尔在《泰山传:东岳圣山志》中,则从西方旅人的视角记录了泰山香客的虔诚:“所有史书记载的真实王朝和文明都历经兴衰。唯有香客古往今来不断登顶瞻拜的民族和文明例外。”这部基于赖恒利亲登泰山经历和图片资料完成的著作,向西方世界呈现了泰山作为活态文化景观的独特价值。





    进入21世纪,泰山在西方视野中的形象逐渐从研究对象转变为文明对话的桥梁。2024年11月6日,在岱庙天贶殿前,俄罗斯圣彼得堡明星芭蕾舞团的艺术家们与山东梆子艺术研究院的演员们同台献艺,上演了一场“东西方文化浪漫邂逅”的快闪演出。这场活动作为中俄建交75周年“文化交流年”的一部分,象征着泰山从学术研究对象向国际文化交流平台的转型。

    类似的文化交流在泰山日益频繁:

    2024年10月,泰山与日本富士山协会围绕世界遗产保护、文旅产业交流合作进行深入探讨;

    2024年11月,ECM欧洲之声室内乐团在岱庙雨花道院与泰安小提琴爱好者合奏《最炫民族风》《泰坦尼克号》等作品;

    2025年1月,法国艾克莱特歌剧团在岱庙天贶殿前表演中西经典歌剧选段,与山东梆子戏交相辉映。

    这些活动通过新媒体扩大了影响力,使泰山成为“展示中华文化、讲述中国故事、传播泰安声音”的国际舞台。

    四、圣山桥梁:当代泰山与世界名山对话

    泰山在当代国际交往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其身份从被研究的“对象”,转变为主动参与文明对话的主体。以泰山与全球名山建立“友好山”关系为标志,开创了文化外交的新范式。

    1998年,泰山与德国阿尔卑斯山建立首对友好山关系以来,泰山已与法国圣米歇尔山、日本富士山、韩国汉拿山、委内瑞拉瓦拉依拉瑞帕诺国家公园等5座世界名山缔结友好关系。2023年,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登临泰山,这一外交活动直接促成了泰山与委内瑞拉瓦拉依拉瑞帕诺国家公园结好,成为“服务国家总体外交大局”的成功案例。

    2024年3月,“中华泰山 国泰民安”文化旅游推介活动在法国圣米歇尔山市成功举办;

    2024年7月,与法国圣米歇尔山市共同举办“法国独特遗产与自然胜境”图片展;

    2024年10月,中法联合发行《中法建交60周年》纪念邮票,泰山与圣米歇尔山共同亮相方寸之间,向世界展示秀美风光。

    泰山景区与韩国济州世界遗产本部签署友好交流协议书,与济州观光交流局签署《实务交流意向书》,推动两地在经贸、文旅、教育等领域的务实交流与合作。这些实践使泰山从书斋走向国际舞台,成为“国家总体外交大局和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参与者。

    五、结语

    从沙畹1910年的《泰山祭礼》,到2024年岱庙前的芭蕾快闪,西方视野中的泰山经历了从神秘东方圣山到文明对话桥梁的深刻转变。这一认知变迁不仅反映了汉学研究的范式转型,更见证了中华文化从被观察到主动参与全球对话的历史进程。在西方学者的解读中,泰山的三重文化象征格外凸显:帝王封禅与摩崖石刻构建的政治象征、碧霞信仰与香客朝圣体现的民间宗教、石刻与建筑承载的文化价值。沙畹指出:“泰山为东岳,主宰东方,被认为是众生的源起之所”,同时也是“已到达尽头的生命聚集之所”。这种生与死的辩证统一,使泰山成为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象征。

    2024年,当泰山与圣米歇尔山共同出现在中法建交60周年纪念邮票上,泰山已超越地理界限,成为人类文明交流的永恒象征。西方认知泰山的历程,不仅是对一座东方圣山的发现之旅,更是人类文明通过对话与互鉴,共同探索精神家园的永恒追求。

    正如贝克尔在《泰山传》中的感慨:“谁又能说,将你的崇拜者从四面八方吸引而来的古老信仰,不是维系着你脚下这个国度,历经四千年而不衰的一条神秘纽带呢?”




    文/吕大明  山东省东西方比较文化学会泰山文化研究院荣誉院长,《山东省志.泰山志》责任主编,泰安市泰山文化协会主席,《泰山文化研究》杂志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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